潺潺的水聲連綿不絕, 很長一段時間裏, 溫泉裏只有影夜幹巴巴的聲音。

他很少講話，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故事傳達者, 再加上他經歷的事情太多太多了，說起來本來就沒個頭，這樣結結巴巴講完之後, 居然已經過了兩個時辰。

期間夏朗一直安靜的聽著, 有的時候影夜甚至以為他已經睡過去了，就停止了講述，但是沒有想到夏朗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, 接著問道：“然後呢？”

影夜只好一直講下去。

他講了很多很多, 他講了沈寒之的背叛, 講了衛千亦的以下犯上，講了夏朗在冷宮裏面的那些屈辱日子, 但是卻獨獨省略了最後的結局。

因為那天他走下去的時候, 看著夏朗和衛千亦肩並肩的躺在地上，兩人的發和血都糾纏在一起, 像是一個永生永世的死結。

影夜聽過不少民間傳說，說是兩個人上輩子要是有些恩怨, 又碰巧死在了一起，那麽這輩子也要註定要結個孽緣，繼續糾葛。

他不想看到衛千亦和夏朗繼續糾纏在一起。

從頭到尾, 夏朗都非常安靜, 聽到沈寒之篡位和衛千亦強迫自己的時候, 也沒有露出什麽異樣的表情，只是自顧自的玩著池子裏的水，直到影夜講的口幹舌燥把故事終於講了個七七八八的時候，他才終於開了口。

“聽起來的確像是我會做的事情。”夏朗漫不經心的玩著溫泉裏的花瓣。

蒸汽中他的表情看不明顯，影夜不知道主上究竟是什麽反應，他是相信了，還是只是把它當成一個故事？

夏朗把手中的花瓣碾碎，鮮紅的花汁沾染了他的手指，顯得有些妖魅：“要是不是我還好端端的站在這裏，朕都要以為，這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了呢。”

影夜心裏猛然一震，眼中劃過一絲慌亂。

難道被夏朗發現了嗎？

他不敢跟夏朗說自己是重生的事情，怕被夏朗當成什麽怪力亂神的不幹凈的東西給攆出宮去。

但是夏朗的下一句話卻讓影夜放下了心，卻又馬上重新提起了心：“辛苦影夜特意編了這麽一個故事來警醒我了，不過朕覺得我應該不會淪落到哪一步的。”

他從水中站起身來，自顧自的擦幹了身體，然後繼續講下去：“不過要是到了那一步，我相信寒之哥哥會是一個好的皇帝的。”

“主上！”影夜第一次不顧尊卑的失聲而出，難道他忘了沈寒之是怎麽對他的嗎？

“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，那推翻朕的人，肯定不只有沈寒之一個人，”夏朗自己打算穿衣服，影夜正打算來幫忙，但是卻被夏朗阻止了：“那就說明，朕這個皇帝真的做的不怎麽樣。”

“影夜，其實你可能不知道，朕是真的不想做這個皇帝，”夏朗的手指不疾不徐的給自己穿戴繁覆的宮裝，影夜的眼睛卻不知道該看在哪裏：“朕小的時候總是盼望著母後能給朕生一個弟弟，這樣朕就不用做這個皇帝了。”

“當時母後笑著答應我了，但是為什麽……”夏朗微微的擡頭看著這豪華的宮殿，眼中浮現的卻是母後的面容。

小的時候，他最喜歡躺在母後懷裏，吵著鬧著讓她給自己講故事，母後每次都會很耐心的輕輕的拍著他的肩膀，讓他睡著，但是他卻總是不睡，母後只能講了一個又一個，直到下朝的父皇看到了面前的這一幕，就會拉下臉來兇他：“成何體統！還不睡！不知道你母後已經累了嗎！”

年幼的他撇了撇嘴：“我一旦睡著了，父皇就會偷偷把母後帶走，帶到我醒來怎麽找都找不到的地方！”

在朝堂上莊嚴的帝王臉上閃過一抹難堪之色，只能更兇的說：“那既然知道，你還不快睡！”

這時候雍容端莊的皇後忍不住了，狠狠的瞪了皇帝一眼：“朗兒不想睡就不想睡，有你這樣兇孩子的嗎！”

父皇只好苦兮兮的吃了這個癟，夏朗躲在母後的懷抱裏偷偷的笑，在母後心中，他還是比父皇重要的！

他小的時候特別執著於這種幼稚的比較，比如最後一片點心的歸屬，母後第一杯倒的茶，母後先打開誰送的禮物……每一次的選擇，母後都是選擇了他，只留著父皇在旁邊氣鼓鼓的看著他。

而只有最後一次……

夏朗閉著眼睛，想起父皇駕崩的鐘聲響起的時候，母後流著淚將自己抱在了懷裏，只輕輕的說了一句話：“對不起……朗兒……母後愛你的父皇……勝過愛你……”

然後她就這樣倒在了自己的懷裏，那張永遠對他溫柔的眼睛，再也不會睜開了。

“啊！”夏朗驚叫出生，引來了無數的宮人，宮人看著眼前的這一幕，也紛紛驚恐的大叫了起來：“不好了！皇後娘娘隨著先帝去了！”

“皇後娘娘服毒了！”

“快去傳太醫！”

一盤的慌亂嘈雜中，夏朗的聲音幾不可聞，他被推搡到了宮殿的一角，只是小聲的啜泣道：“母後……母後……母後……”

你不是說最喜歡我了嗎？

為什麽要這樣對我？

你不要我了嗎？

夏朗慢慢的閉上了眼睛，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的眼裏滑落。

影夜看到這一幕，默默的走上前去，跪在了夏朗的邊上。

膝蓋和堅硬漢白玉石碰撞的聲音驚醒了在回憶中的夏朗，他睜開眼睛，驚訝的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影夜：“怎麽了？影夜？”

“屬下惹您不開心了。”影夜只簡單的說了這樣的一句話。

他不知道為什麽夏朗會哭，他也不知道能怎麽哄他，只好這樣沈默的認錯。

夏朗擦了擦邊上的眼淚，將影夜扶了起來：“不關你的事。”

但是影夜卻拒絕讓他扶起來：“今天是屬下逾越了，不該跟主上講屬下的夢。”

他不知道夏朗的反應會這麽大，看到夏朗眼淚的那一刻，他的心都要碎了，心裏萬分後悔自己的魯莽，恨不得以死謝罪。

“沒有關系，”夏朗見到影夜不肯起來，就放低了自己的身子和他一樣高：“朕很開心，你願意跟朕分享這些。”

“是屬下的錯。”影夜卻還是子啊重覆著同樣的話。

夏朗嘆了口氣，對影夜沒有辦法，只好說：“那這樣，影夜你給朕講了你的一個秘密，那朕也給你講一個秘密好不好？”

“你們都很好奇，朕為什麽會這麽喜歡千亦吧？“夏朗的臉上帶著不可察覺的溫柔，似乎是又想起了初遇的那一天：”因為那天他從遠方策馬歸來的時候，帶著一股自由的氣息，是朕從來沒有感受過的。“

“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，”夏朗對著影夜笑笑，眼中卻是認真的表情：“影夜，你把朕帶走吧，帶朕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。”

“我想看看，屬於我的天下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。”

夏朗和影夜在溫泉裏糾葛了快一個早上的時間，等到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了，夏朗好不容易收拾好了身上的傷口，雖然有些太過於明顯的還是消不掉，但是至少沒有早上那麽可怖了，他正想傳膳，但是卻聽到了一旁宮人的聲音。

“皇上，皇後娘娘想跟您一起用午膳。”

“好，朕這就過去。”

沈寒之在自己的鳳儀宮設了宴，他不是一個喜歡鋪張浪費的人，日常的飲食都是以清淡為主，但是想起那天小皇帝給他吃烤羊腿的樣子，又吩咐廚子加了幾道大菜，一時間桌子上紅紅綠綠一片，倒是顯得非常誘人了。

夏朗走進來的那一刻，沈寒之就發現了他走路姿勢的不對，但是他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現的樣子給他行禮：“見過皇上。”

他雖然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預料之中的事情，但是心下卻在想，難道居上位的那個人，也會這樣嗎？

“寒之哥哥沒有必要跟朕行這些虛禮，”夏朗走過去扶起沈寒之，但是卻被沈寒之看到了肩膀上的一個牙印，他一下子變了臉色：“皇上？”

那牙印在夏朗的肩膀偏後背的位置，在下面的人是不可能被咬到的，那麽就只剩了最後一個可能——

沈寒之想到這個可能性，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，他突然不顧外面還有宮人在看著，一把扯過了夏朗的手腕：“皇上！您身上……怎麽回事？”

還好在說出皇上兩個字的時候他已經恢覆了些許的理智，最後的聲音是壓低聲音說出來的，只有夏朗和沈寒之聽得到。

“身上的？”夏朗似乎很詫異為什麽沈寒之會問這樣的問題：“可能昨晚千亦留下的吧。”

他的表情太過自然，讓沈寒之剛剛湧上頭的熱血一下子又全部倒退了回去——對了，他怎麽忘了，昨天鳳霞披冠的人是誰？

“皇上……他怎麽敢……”沈寒之說話已經有些語無倫次了，他滿腦子裏只有三個字，衛千亦！

他怎麽敢！

他一直以為衛千亦只是膽大包天，但是沒有想到，他直接敢上天！

夏朗呵呵一笑，安撫一樣的輕輕的拍了拍沈寒之的手：“沒關系的，寒之哥哥，反正朕喜歡千亦，床榻之事又沒什麽不可的。”

“可是您身上……”沈寒之比夏朗高了半個頭，從他的位置上，能清楚的看見夏朗肩頭和胸口上留下的各種痕跡，被衣物遮擋住的地方，也許還有更多……

"朕身體沒有這麽嬌弱，是習武的，千亦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，“夏朗似乎已經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，邁過了沈寒之看向了桌子上的菜肴：”寒之哥哥快來用膳吧！朕餓了！“

背對著他一步之遙的沈寒之，覺得剛剛流回身體的血液在一瞬間凝結成了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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